谋杀一场心动（最终章）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世间万物都是永生的，不过是尘归尘，土归土。物质的本质是原子，是分子，是宇宙间飘散的碎片。星辰即我，我即星辰。这也许是物理赋予的最理性的浪漫主义。内斯终于懂得了爱因斯坦那封给已故友人的妹妹信中那颗破碎的心：“他从这个奇怪的世界离开了，比我先走一步，但这没什么，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的人都知道，过去，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分别，只不过是持久而顽固的幻觉。”
莉迪亚。内斯沉进湖里，睁大眼睛看向无法触及的遥远的天空，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。
无论是过去，现在，还是未来，任何时候，我都与你在一起。
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星星。
内斯在窒息与极度的疲倦中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，像他小时候趴在商店橱窗打量的蓝色宝石，像他无数次仰望的浩瀚苍穹，像见证米德伍德小镇岁月的湖。可是，他努力集中起涣散的思维思考着，这些都不是我的。有什么是我的呢？
大颗大颗的珍珠落在内斯的脸上，砸得他的身体，心脏，灵魂哪哪都生疼，几乎难以忍受。他看到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男孩在树下垂首哭泣，他想上去安慰他，让他别哭了。可是他和那个男孩之间的迷雾浓稠得仿佛有了实质。他如同深陷泥沼，只能焦虑地远望着男孩。眼泪顺着模糊的侧脸淌下，溅落地面，在寂静的白色世界里发出响亮的声音。
“别哭了。”内斯挣扎着喊出来。
“内斯！”那双眼睛噙着泪弯了起来。内斯用力地咳着。杰克拥着他，他们两人的心脏紧贴着，一起剧烈地跳动着。
内斯缓过气来，歉意地用眼神安抚哭得一塌糊涂的汉娜。他躺在熨贴的怀抱里，不舍地闭上眼睛默数5秒。短短的时间里，他仿佛积攒了所有力气，挣脱杰克，努力站直身体。
杰克无措地张开手臂盯着内斯，想扶又不敢碰他。
内斯看向杰克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，红肿的脸，渗血的鼻子，怎么看怎么狼狈。
可是，这是我的。内斯第一次无比明确这个答案。他伸手握住杰克的手腕，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回家。
阳光中，沙发上，那个内斯曾经讨厌的男孩，局促地穿着他的旧衣服，迷茫柔软的眼睛看向他。他们分享着头发未干的水汽，洗发水香气和家的味道。内斯为他脸上的伤口上药水，甚至不由得恶意地想着，如果留了疤，是不是杰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了。他再一次习惯地数着杰克脸上随长大越来越淡的雀斑。那些内斯在少年时光里痛恨的冷漠，倨傲，不羁，原来只是他的不甘化成的面具戴在杰克脸上。当面具被他一拳打碎后，男孩的皮肤纹路一寸一寸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，它们蔓延覆盖着男孩高挺优越的眉骨，鼻骨，颧骨，包裹着男孩热忱的爱。内斯的心颤抖着，眼睛酸涩难忍。
孤独的路上，星星一直都在。他对自己曾经的怨恨感到惭愧，难过。
杰克向他咧嘴灿然一笑，就像从来不记仇的狗狗。
笨蛋。内斯明明想哭，却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内斯觉得自己本质上是自私冷血的人。心动得再厉害他也有办法不动声色地把它摁回去，假装一切如常。他跟着梦想奔跑了太久了，如今他终于手持宇宙门票，站到了人生的分叉路口上。米德伍德只是他无可选择的出生地，他终将是要离开的，去到广阔的世界。内斯没有回头，但他知道，小镇和杰克在他身后，无声而温柔地目送着他开启一场没有归期的探险之旅。只要不说喜欢，不说再见，也许，……，也许，属于他的独一无二就有机会遇上别人，被别人珍重地接住。也许，……，也许，未来他们还有机会再见。
真不爽啊，内斯按着闷闷的心，明明是我的。他一直都得到的不多，小时候还会落寞地跟在父母身后，渴望他们看见他，拥抱他，夸奖他。后来，他不再追求这些了。人与人之间，不期待就不会受伤害。爱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，他有梦想就够了。然而，当流浪的人在长途跋涉后，遇见了温暖的庇护之所时，心上的坚冰会融化。他拥有了人人艳羡的宝物，却主动放弃了。
可是他害怕狗狗等太久，等不到。他害怕那双温暖的眼睛里没有光。
大一快结束时，内斯谈恋爱了。对方是个白人女孩，从第一次见到他时，她浅蓝的眼睛便笑得弯弯，毫不掩饰的爱意捕捉着他。内斯敏感地意识到，她也许是另一个玛莉琳，被东方男人的独特气质所吸引，便奋不顾身地跳下来，以为爱能战胜一切。那么，自己是另一个詹姆斯吗？
当女孩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内斯，向他靠近时，他如受蛊惑一般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吻了女孩。
内斯直到圣诞节才回家。詹姆斯在车上笨拙地问着内斯学校的事情，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通过后视镜小心地打量着儿子的变化。内斯在心里叹气，边认真地回答着父亲。如果这个家庭注定无法大声表达爱意，那么他会努力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接住了。这是莉迪亚教给他的，最重要，最难忘的人生之课。
内斯看着父亲眼角绽放的皱纹。他想着，真奇怪，怎么突然间他老了许多。
汽车拐向家所在的那条街道。他无意识地回过头盯着杰克家看，静默几秒，他什么都没想地转过头，却意外地看到了杰克。
杰克站在白雪覆盖的街边，穿着羽绒服，牛仔裤和破旧的运动鞋。他修长的身形，像极了一颗树。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，他冲着迎面驶来的汽车里的詹姆斯和内斯微笑点头。
车停了。汉娜尖叫着扑向内斯，玛莉琳拥抱着内斯，他们开心地走进家里，关上了风雪与夜晚。
房子里的装饰彩灯闪闪眨眼，壁炉暖暖发热，苹果派甜进心里，火鸡被端上桌子，他们分享着美酒与美食。家人灿烂的笑脸映入眼帘。内斯眨眨眼，视网膜却无数次重现一抹如风一样淡淡的笑容，仿佛目视太阳后眼睛久久眩光。
内斯在晨雾未散时去了湖边。他席地而坐，对着湖说个不停。他说起了哈佛，朋友，女友，家人，梦想，直到口干舌燥。
他说：莉迪亚，你听见了吗？
他说：你好吗？
他说：我一切都很好。
太阳升起时，一滴清凉的露水掉落他的脸庞。内斯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，脸却皱得像吃了一个柠檬。
内斯往家走时，遇见了杰克和大狗。他们同时站定，隔着几米距离看着彼此。大狗嗷呜一声竟然躲到了杰克身后。
杰克嗤笑着低头拍拍狗头，小声吐槽“真怂”，才抬起头向内斯笑道：“内斯，好久不见。”
看着杰克的眉眼，内斯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淡定地说：“好久不见。”
他们竟然像多年未见的老友，并肩走着一同在湖边散步，边交换着各自的故事。也许，在平行世界里，李家和伍尔夫家关系很好，两家孩子从一开始就亲如兄弟姐妹，他们一同长大，一同上学，一同逃课，一同旅行。他们一起笑，一起闹，一起哭。他们有过很多很多一起漫步于小镇的岁月。
这多好，这还不晚。内斯侧头看着杰克鼻梁上小小的疤痕，忍住想要抚摸它的冲动。
两人在李家门口分别。内斯看着杰克离开的背影，树的气息渐渐湮灭在清冷的晨雪里。那个裹着白色外套的男孩突然转身，与记忆深处里那个在树下哭泣的人重合。他笑着向内斯挥手，又道：“内斯，再见！”
在男孩走远后，内斯才蹲下身，用力抱着自己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。
“你透过我的眼睛在看谁？”女友问道，但又仿佛无所谓这个答案，拉着行李箱走了。
“内斯，”汉娜长高了不少，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，她双手捧着内斯的脸说：“我不信这有多难。”
“我和你妈妈一切都很好。”詹姆斯赞许地看着儿子越来越坚毅的脸庞。
“当我学会不执著时，”玛莉琳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重修大学课程的机会，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少女一般的光芒，“内斯，有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却降落于我了。”
“我看到了爱与自由。”女士看着拍摄于图书馆前两个男孩的照片，似乎在怀念着什么。
“内斯，”伍尔夫医生送给他一盒自制饼干，眨眨眼，“甜的东西都好吃，吃完要记得笑笑。”
“晚安。”莉迪亚站在房间门口，对着离开的兄长没有发出声音地道，“我爱你。”
“好久不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
……
“内斯，内斯！”老教授喊道。
内斯回过神来，歉意地笑笑。
“你决定好了吗？”老教授不在意地摆摆手，继续劝道：“毕业留校是个很好的机会啊，你可以进一步研究，这不也是你喜欢的吗？为什么要去工业界？”
“我决定了。”内斯深吸一口气，对着老教授不赞同的眼睛真诚地道歉：“对不起。您以后有什么项目需要我协助的，我都可以远程支持。但是我必须去纽约。”
“哎……”老教授长叹一声，“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？”
“因为，”内斯想了想，“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那里了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我的初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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